听~孩子的心中话

灯光晦暗的酒吧，烟雾弥漫在浓烈酒味的空气中，一片迷迷蒙蒙，掩去了人们的面目，却又隐隐透露诱人的色彩，在催促着人们尽情狂欢，忘了尘嚣，忘了自己。豪放的舞姿、闭塞的灵魂，这里的人只想握住快乐的分秒，借着喧哗吵杂的氛围驱赶内心的失落与孤独。

他，静静地坐在角落，摘下黑色的半框眼镜，深邃的眼眸凝视眼前的一切。刻意解开的白衬衫钮扣，似是释放了不羁。斯文的娃娃脸，仍显得青涩。皱着眉头喝下几口黄汤之后，还是放弃了。这里，终究不是他的世界。

“子贤，抱歉！抱歉！我来迟了。”姗姗来迟的凯杰，看到眼前的好友时，微微一怔。“你。。。”

“没关系，我也刚到不久。坐吧！”

“喂！你怎么了？把自己搞成这样子，不像你噢！平时怎么拖你都不肯来，怎么今天约我来这里？”说着凯杰的手已往子贤一探，不会是发烧到精神错乱了吧？

子贤厌烦地挥开好友的手，“我没事，只是心烦不想回家。”

“怎么？又和家人吵架啦？”

“没有，已经懒得和他们吵了。连话也说不上几句。”眉宇间，深锁着他的心事与疲累。回家，多么温馨的名词啊！但曾几何时，回家的步伐竟会变得如此的沉重？呵！

“总不能一直这样吧。家人是最亲的耶！多尝试看看，说不定你们的感情会好转。加油咯！”重重地拍了拍子贤的肩膀，给予静默的支持，凯杰不再多言。

两个俊俏的男人，就这样坐在酒吧里，清醒地看着眼前迷醉的世界，一直到深夜。。。

* * * * * *


“喀嚓！”客厅里的水晶灯在子贤踏入家门的那一刻亮起。沙发上，坐着面无表情的父亲，似头愠怒的狮子，对子贤投射出锐利的光芒。

“爸！这么迟了还不睡啊？”没想到，爸爸会为他等门。子贤的心里渐渐有一道暖流，或许，他真的该好好和家人说说话。

“你也知道迟了？这么迟才回，你是死到哪里去啦？我还以为你忘记自己有家了呢！”

“爸，现在才凌晨两点，而且。。。”子贤的话未说完，嗅觉敏锐的爸爸已经察觉到了子贤今晚的不对劲，“你喝酒了？”

“喝了一点点，我。。。”

“好啊！厉害啦！竟然学人去喝酒？难道要你学乖就真的那么难吗？为什么你就是要和我唱反调，你是存心想气死我啊！你这个不孝子，真的是太令我失望了。以前这样，现在还是这样。朽木啊！朽木啊！真是狗改不了吃屎！” 气急败坏的爸爸开始口不择言，他并没有察觉到，自己又再度把儿子的心推得更远。

“那你呢？为什么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？为什么你说的话都要那么难听？难道我这个儿子在你心里真的那么没用吗？”子贤咆哮出自己的情绪，再也顾不了爸爸会否气炸，冲回自己的房间，关起，上锁。就像他的心门一样。他不知道，客厅的墙角，站着同样关心他的母亲，把刚刚的一切，收录在眼中。

“是啊！为什么你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呢？你明明就担心他而睡不着，为什么就不能开口关心他一下呢？非得句句开骂吗？”妈妈温柔的嗓音里，透着责备的意味。

“我能不骂吗？刚才你自己也听到啦！他去喝酒耶！以前都不会，现在是越来越不乖了。而且，我哪有因为他睡不着，我刚只是在想东西。睡了！睡了！”

妈妈看着他离开的背影，也只能无奈地淡淡一笑。还嘴硬！明明就是担心儿子嘛！几十年的夫妻，她会看不透他这一点的心思吗。只是，这两父子，要怎么样才能跨过那道鸿沟呢？明明他们都很关心对方的啊！只是，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在爱。。。

唉！今夜，感觉好漫长。

* * * * * *


回到漆黑的房间里，子贤再也隐忍不住地跌坐在地。原本企图灌醉自己，却在一次次的无力感中，清醒地回到过去。

那一年，他十七，为人处世难免争意气。他爱上了一个流连夜店的少女，义无反顾地将学业放弃。几个月的相处，他受不了女友的刁蛮脾气，考虑着是否要切断这份感情。而爸爸，态度却是如此强硬，擅自做主地带着一笔钱去到女方家里，将对方污辱个彻底。为了赌一口气，子贤秉着“你说一，我偏说二” 的心理，带着她一起，离家出走。

三个月后，少女怀孕了。少不经事的两个小毛头，乱了头绪，但他始终不愿让少女扼杀无辜的生命。于是他一人兼三职，尽最大的努力，希望孩子出世后，一切的问题都能雨过天晴。然而，经济的窘迫、新生儿的难题、自身的孩子气，最终少女还是决意离去，从此没了音讯，留下他一人不知如何撑下去。几经思虑，他鼓起勇气抱着孩子回家，是请罪，也是求助。

生性爱面子的爸爸，气得当场心脏病爆发，送院留医了整整一个月。

“爸爸，对不起。我知道错了。”子贤低垂着头，双脚跪地。这是第一次，他深深地谴责自己。

“哼！”别过脸去，爸爸的眼睛再也不愿与他交际。是心痛啊！最疼爱的小儿子如此顽劣叛逆，为了别人而伤害他的心，叫他如何能消心头气！

“哇哇哇！”婴儿的哭声适时响起，似是体贴地替子贤解围，爸爸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怜爱。毕竟，孩子还是自己的亲孙啊！

为了让孩子有个家，让子贤的未来还有路可走，爸爸决定把孙子交给远居澳洲，已婚多年却仍膝下无子的长子来抚养。只是，父子间，从此多了一层隔阂。

“活该！谁叫你当初不听话，不肯读书。现在知道苦了吧？”那是子贤找始终找不到理想工作时，爸爸说的话。

“你看看你是什么样子。几岁的人了，一事无成也就罢了，还睡到日晒三竿！懒得像头猪！” 。

“人家黄伯的孩子个个是大学生，月入逾千，多好命啊！隔壁陈叔的孩子，虽然没读书的天分，但做工还算勤奋。你呢？哼！别说我瞧不起你，你只有帮人提鞋的份！” 爸爸的这份爱，太深切，也太急切了吧。

纵使这些都是陈年往事，但每每再忆起之际，子贤的眼眶里，还是落下了男儿不轻弹的泪。这些年来，他已经尽力去改变自己了。努力在工作上打拼，赚回来的钱他总会孝敬父母。这是他认为，能做的一点点补偿。他的用心，难道爸爸都没看到吗？对于过往，他已经努力去遗忘，也不想再重犯。他真的是有心想学乖啊！可是，爸爸听到他内心的呐喊了吗？

为了不想重蹈复辄，这一次，他选择了在爱情的一开始，就向家人“坦诚布公”地说个清楚，希望得到家人的祝福。他以为，有过上次的经历，爸爸会给他选择的自由。毕竟，他也二十四了。

“什么？你说那个卖菜的村姑？你和她交往？”他爸爸的表情意味着什么。是惊讶？是不屑？他真的不懂。

“爸，你别这样称呼她好吗？她有名字的，叫芷婷。”

“我管她是叫芷婷还是叫子弹！我就是不答应！”坚决的语气，宣判了子贤没有商量的余地。

“为什么？你都还没有和她接触过啊！芷婷为人善良，也很随和的。”

“经过上一次的教训你还没有学乖吗？要找伴侣就要找门当户对的，最起码也不要太寒酸。论姿色，她是蛮美的。不过这样才要小心啊！谁知她是不是为了钱才会看上你。”没有人明白，为什么出自爸爸口中的话，永远那么不得人喜欢。子贤的心，受创了。

何谓为了钱才看上他？难道除了钱，他就没有让人喜欢的优点了吗？什么时代了还以门当户对来衡量爱情？子贤静默了。什么话也不说，拿起了车钥匙往外走，奔驰向酒吧，一个他坚持不踏足的地方。叛逆，是他表达心中感受的唯一出路，如果爸爸是如此冥顽的话。

刚刚回来，原本是想把心里的话好好向爸爸倾诉。奈何爸爸还是一样的处事作风，让他到嘴边的话往下吞，刚燃起的希望火花瞬即幻灭。呵！呵呵！呵呵呵！为什么？为什么！

为什么他总是要把我当成长不大的孩子？

为什么他始终要揪着我以前的过错不放，难道他就不曾犯错？

为什么他从不肯静静地听完我想说的话，就宣判我的一切都是错？

为什么他总要拿我和别人的孩子做比较？我就是我啊！

为什么在他心目中我永远是那么的不长进，那么的一无是处？

为什么他总能轻易地就否定我所有的努力？早知这样，心中的话又何必向他开口？

为什么他就是不能设身处地的想想我的感受，我要的生活？

无数个没有解答的疑问，伴随着子贤受伤的心灵，化作泪水，在没人看得到的房间角落里，悄悄滑落。好累！真的好累！眼前的爸爸，感觉上好陌生。是他不了解爸爸，还是爸爸不懂他？

深夜的黑，黑得格外宁静，驱走了子贤的睡意。慢慢地、慢慢地，他陷入了深深的伤心旋涡里。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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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老公！老公！你快来看！快来啊！”子贤的妈妈在客厅焦急地呼唤，眼眸里泛着雾气。

“一大清早的什么事啊！干嘛这样大呼小叫！”摘下老花眼镜，子贤的爸爸缓步自书房走出来，手上还拿着他最爱的金庸小说。

“你看！新闻报导说在郊区的坡下找到一辆撞毁的车。你看那车牌号码！这不是子贤的车吗？”

闻言，爸爸一把抢过妈妈手中的报纸，把眼镜往脸上一挂，向来严肃的脸庞难掩恐慌。

“一辆银灰色的小灵鹿疑是超速驾驶，失控坠下山坡，因冲击力过猛而撞成废铁。悬疑的是，车内毫无一人！警方的初步怀疑是驾驶者可能在车祸发生时被抛飞出车外，以致不见任何人在车上。由于山坡的尽头是条湍急的河，因此也不排除驾驶者在事故发生后坠入河里的可能性。目前警方已派出三艘船做地毯式的打捞工作。。。”

不会的！不会是子贤的！报纸随着子贤爸爸的手微微颤抖着。失措地摇着头，他试图安慰哭成泪人的妻子，也安慰自己。

那一夜之后，子贤就消失了，至今两个星期音讯全无。他以为子贤又去住朋友家，毕竟这不是他第一次离家出走了，他也由一开始的紧张而慢慢习惯了。只是，怎么会这样？怎么子贤的车会撞成这样？子贤在哪里？他怎么样了？紧掐着报纸，手指的关节逐渐泛白，子贤爸爸却浑然不觉。纷乱的思绪，让他的心脏一时负荷不了。眼前蓦地一暗。

“老公！老公！你怎么了？别吓我啊！老公。。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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粉色系的家具，是子贤的妈妈坚持要摆放的。她说这样的居家，让人感觉既浪漫又舒服。他记得。但是，现在怎么都铺上了雪白的布？原本摆放在客厅靠墙的正中央，那供奉了十多年的神台被收下了。两支流着泪的白蜡烛，一个香炉，一盘素菜和一碗白饭，整齐地摆在桌上。凄凉的苍白，隐隐夹带着不祥的预感，向刚进家门的子贤冲击而来。

发生什么事了吗？怎么家里会变成这样？家人呢？都跑哪儿去了？不会是爸妈出事了吧？急切的环顾四周，一切都静得如此吓人。感觉屋子在眼前天旋地转，谁来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？

“呜。。。呜。。。”隐约的啜泣声自楼上传来，好悲伤、好凄凉。子贤先是一愣，而后赶紧回过神来往楼上冲。声音，似是从他房里传出来的。

“。。。。” 正欲开口之际，房里的景象让他一怔。

爸爸捧着镶了他照片的相框，双眼迷茫地望着前方某个定点，时而伤心低泣，时而自言自语。

“是爸爸害了你。是爸爸害了你啊！子贤，你妈妈说得对。我不该用那样的语气和你说话，不该抹杀你发言的机会。如果我好好和你沟通，你就不会离家出走，不会一去无法回头了。子贤，爸爸的子贤！爸爸的宝贝啊！我不是不爱你，不是故意要骂你啊！每一次，我都告诉自己要多关心你。可是当你出现在面前，我就是做不到像女人家那样嘘寒问暖。我骂你，只是很怕，怕你会迷失走错路。爸爸不是不疼你啊！呵！可是我为什么要到今天才知道自己错得彻底？”声泪俱下，伤心欲绝的爸爸说到心伤处，泣不成声。

这是第一次，子贤看到爸爸的深情。原来，爸爸是爱他的！只是他选择了沉默的方式爱他、苛责的方式激励他！爸爸爱他！爸爸真的有爱他啊！感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，子贤忍不住大喊：“爸！”

消瘦的背脊一僵，爸爸有点无法置信地缓缓转过身，“子贤。。。你。。。” 怎么会出现在眼前？是回魂吗？还是他在做梦？

“爸，你怎么了？为什么哭成这样？还有楼下，怎么都铺上了白布？发生什么事了？妈呢？”

“。。。”爸爸还是处在怔愣中，嘴巴一张一合，始终说不出一句话。时间，就这样一分一秒，滴滴答答漫步、溜走。两父子，静静的对望，仿佛一切将就此停格。

“你。。。不是意外死了吗？警方都放弃搜索了不是吗？”当爸爸再度开口，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。微弱的声音，似因害怕失去而胆怯，也似怀疑虚幻而试探。

“爸，你在说什么啊？我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吗？不信你摸摸看。”执起爸爸的手轻抚自己的脸颊，子贤笑得好灿烂。

“子贤！子贤！真的是你！你真的没死！”这下子爸爸可激动了，胸前激烈地起伏，呼吸多么急促，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。在子贤来不及反应之前，爸爸紧紧地与他相拥。。。

* * * * * *

10月2日 晴


爸爸睡了。看着他安稳的睡容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。有多久，我没和爸爸那么亲昵了？有多久，我没这样好好陪爸爸了？刚刚近距离地和爸爸坐在一起，才发现他老了。耳鬓的发丝已从灰白变成了雪白，脸上的皱纹也多了。是因为我的关系吗？

原来，这一切都是误会一场呢。哈哈！那一夜，我彻夜未眠，也突然很想念俊豪，就在黎明时分买了机票飞去找大哥大嫂。我以为爸爸不会在乎，所以没有留下任何交代。车子，我停放在朋友的家里。没想到车子被偷了，还发生车祸。爸妈以为我命丧黄泉，所以摊上白布为我哀悼。吓我一跳。我还以为是爸妈发生什么事咧！不知道，这次算不算因祸得福，重获父爱？呵呵！

这次在澳洲陪俊豪那么长的一段时间，心里很多感触。几年不见，俊豪长大了，对我也生疏了。我很想多关心他、多陪他，可是却怎么也不明白他的小脑袋瓜是怎么运转，常对我发小孩子脾气。他那副指责我“不懂他”的表情，多么似曾相识啊！在那么一瞬间，我想到了爸爸。是否，爸爸也像我一样，深深的爱着孩子，只是放在心口难开？换上了爸爸的角色，我似乎不再那么不认同爸爸了。因为我发现，面对俊豪，我也很希望他会有成为人中之龙的一天，无形中加重了我对他的要求。这。。。是不是就叫父爱，爱之深，责之切？

“子贤啊！你准备好了吗？怎么那么慢啊！就等你咯！”爸爸中气十足的呼唤声自楼下传来。

“噢！我这就来！”陷入沉思的子贤这才回过神，匆匆合上日记本，快步地跑去和爸爸会合。

自那次“相拥而泣”之后，子贤和爸爸的感情，仿佛回到了他小时候，不再有面子问题，不再有隔阂，他们只是简简单单地回到最初，用真心去爱、去关心对方。

“妈！我和爸要出去跑步咯！你要一起来吗？”手搭上爸爸的肩，乍看之下还真像是兄弟俩呢。

“不啦！你们去吧！我准备晚餐，有你爱吃的咖哩鱼头，还有你爸爸喜欢的葱爆牛肉。你们回来后就可以开饭了。”

“哇！这么丰富啊！” 父子俩异口同声的说，然后默契十足的相视而笑。

“呃。。。那个。。。晚餐就请芷婷一起来吃吧。”假意梳理他的头发，爸爸故作轻松的说。

子贤错愕的眼神与母亲对上，他没听错吧？

“爸，你。。。”

“我我我。。。我什么我啊！我说什么没听到吗？带她一起来吃晚餐。你不是说和她交往吗？”

“爸，你接受芷婷啦？” 天啊！ 他不是在做梦吧？

“哼！谁说的。接不接受要相处后才知道！”走在濒临失去的边缘，其实爸爸早已知道平凡最幸福。只是爱面子的他，不愿说出口。受不了母子俩的眼光全聚集在身上，爸爸赶紧挪步离开，掩饰他的不自在。“还不走！等太阳下山啊！”

“噢！爸爸万岁！”子贤笑咧了嘴，俏皮地转身向妈妈比了个胜利手势，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赶上爸爸。

“爸！谢谢你让我试着和芷婷交往。我答应你，这一次我一定会把你的意见当作别针，时时参考，不会再一意孤行。”说罢，右手搀扶爸爸，左手搭在爸爸肩上，子贤开朗的神情和儿时的天真没两样。或许是爸爸愿意学着放手吧，他的心也开始愿意跟爸走。

爸爸的眼神里，闪过一抹笑意。

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，妈妈甜甜地笑了，也感慨万千。父子哪有隔夜仇，就是这父子俩固执的脾气一模一样，谁也不愿先低头，才会走那么一大圈的冤枉路。现在可好，雨过天晴咯！
一段坎坎人生路，总需相互扶持一起走。一段深深父子情，最需真心聆听与诉说。语言或许不是沟通的最佳桥梁；沉默却绝对是阻碍沟通的一堵墙。走进彼此的心坎，真心去爱，卸下心防，幸福就在不远的前方。

就像，子贤和他的爸爸。。。

~ 完 ~